為了使自己的佛學素養能更上一層樓,也為了能瞭解國際間研究佛學的動態,民國七十一年毅然辭去了臺北永和智光商工教師的工作,來到國際佛教學術界上享有盛譽的日本,過我留學參教的生涯。
自七四年家師一病倒以後,心即繫念故國恩師的法體。曾幾次動搖了學成始歸國的初志,想利用假期歸國探病。可是每當恭讀「安心求學,不要擔心我的軀體安否。只是求知不要忘了修持,希望能行解並重」家師的慈函時,也就中止了歸國探望恩師病情的念頭,安心研教於異國。
八月六日日本時間早上九點,正在研讀『魏源集』的我,接到了來自高雄鳳山佛教蓮社的電話,是小徒法琳打來的。她邊哭邊喊:「師父!師公現在不認得人了,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兒,只是一直著念師父的名字。師父您想辦法,快點回來,師公在念著您。」平靜的心情,一時也亂了分寸,只是告訴小徒,我會儘快回臺灣。放下電話筒的我,即刻打電話向我的保護人佛教大學校長水谷幸正教授報告,水谷校長要我即刻束裝回國。因而在校方的幫助下,順利地于七月午後九點許回到鳳山佛教蓮社。
在此時刻,通常已入眠的家師,卻在林秀蓉、張彩霞等的侍候下,精神很好似地坐在方丈室的佛堂,等待著不肖徒我的歸來。一睹三年多不見的家師的面容,無限悲楚地跪倒在家師的膝蓋上,辛酸的眼淚不覺奪眶而出。慈祥的師父用他吃力疼痛的左手,撫摸著我的頭。在彩霞姑等的勸誡下,我克制著悲慟的心緒,陪家師念往生咒。說是已不認得人的師父,一聽我一聲師父,卻能認出是慧嚴。而且老人家還關切地問我:「吃飯了嗎?」,「今晚睡那兒啊!」小徒法琳進來了,他老人家對小徒說:「你師父回來,你弄飯給你師父吃了嗎?」,「你在日本讀書還有幾年啊?」師父慈祥地問,我回答說:「還有一年半。」「我什麼時候可以去日本啊?」「師父,我畢業那年,你到日本來。」我一說完,彩霞姑即跟著說:「是啊!師父!慧嚴師畢業那年,你去接他回來,我陪你去接她回來。」師父笑著說:「好!好!」當時我對師父說:「師父,您老人家一定要好好養護自己的身體,從現在起,只要好好念佛,放下一切。鳳山佛教蓮社、臺中清涼寺、臺北彌陀精舍等一切的事,你都放下,不要去管好不好?」師父說:「好!好!」我跟著說:「真的喲!說到要做到才行。」老人家對我笑了笑。在服侍他老人家上了床之後,我與信徒們一起退出了方丈室,留下二位日夜服侍家師的男眾――慧竺師、呂居士――照顧師父。
八日早上六點多,起床盥洗之後,來到方丈室。師父剛喝完一杯牛乳。兩位男眾侍者正要服侍他老人家,到方丈室前的小院子散步。我上前去扶他,一起到小庭院走了二圈,然後作上下蹲二十下,看師父有點累,就讓他坐了下來,二位侍者與我陪他老人家念佛。當時我同師父談到明末的蓮池大師,還談到日本有位學者非常欽佩蓮池大師,作了一本「雲棲袾宏的研究」。師父問我說:「那位學者是誰啊?」我回答說:「是北九州大學的教授,叫荒木見悟。」師父又關心地問:「你的博士課程還要多久啊!」我回答說:「還要一年半。」師父接著說:「還有一年半啊!那我得給你錢才行。」我說:「師父您不要操這種心,不要煩惱我的事,好好念佛好不好?」師父沒說什麼,我們就扶他老人家進去用早餐。
當我用完早餐,來到方丈室時,師父正要小睡一下。在扶他老人家躺下以後,我蹲在床前,把從日本帶回來的一把貼有紫色牽牛花的圓扇子拿出來,輕輕地搧著。當時我問師父說:「師父!我用這把扇子,搧掉一切的霉氣好不好?」師父笑著說:「好啊!」跪在床前,邊搧著扇子,邊同師父聊天。聊啊聊的,聊到成一法師到日本的事。當時我問:「師父!您與成一法師那個年紀大啊?」師父說:「成一法師比我大,他大我一歲。」接著我問:「那師父您今年幾歲啊!」師父說:「我今年六十八啊!」看師父精神蠻好的樣子,暗地裏鬆了一口氣。侍候他老人家睡著了,我也就溜回俗家,探望家父,與家父敍談了二個多小時之後回到蓮社。
當天服侍他老人家吃中飯時,施貴美來到方丈室一起侍候師父用餐。施小姐跟師父說:「師父!今天是爸爸節,你真幸福……。」師父就問我說:「你爸爸在家裏?」由於我把「家裏」,聽作是「嘉義」,所以回答說:「是在鳳山。」施貴美一聽就說:「師父是問你爸爸在家嗎?」因而我補充說:「在家,剛剛回去,爸爸嚇了一跳,託師父的福,爸爸很高興。」師父笑了。就在此刻,家父來到方丈室探望師父,師父笑得好開心。家父告辭以後,施貴美談到七十一年師父帶團到日本時的種種趣聞,逗得師父好高興。同時也談到庫頭德能師,在香港離團迷路的事,正說著,德能師來到方丈室探望師父,看到師父精神很好、很高興的樣子,她說:「師父看到你回來,病都好了。」當時心裏想,但願是如此。
下午二點多,在慧竺師、洪榮裕、韓太太、呂居士服侍下,師父前往高雄長庚醫院接受檢查。四點多一點,師父回來了,看他很累的樣子,我們就服侍他老人家睡覺。當師父躺下來時,哀慟地流著眼淚說:「我沿途都看到慧嚴,我沿途都看到慧嚴。」我就安慰他老人家說:「師父我就在這裏。」接著師父就一直叫「慧見!慧見!」慧見師在身邊說:「師父我在這裏。」當時看師父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,我們就問師父說:「師父您想要說什麼?」師父說:「不說了。」我們只好安慰他老人家:「不說,就不說,師父您好好休息好不好?」師父沒說什麼,等師父休息了,我們也就退出方丈室,聽韓太太等說明長庚醫院檢查的結果。
晚上六點,侍者把師父吵醒,侍候他老人家洗澡以後,由我來侍候他吃晚餐。侍候師父用餐睡覺,可以說,是我追隨師父二十多年來第一次,沒想到卻也是最後的一次。此刻回憶起八日在吃飯時,連一根菜,一粒米都還撿起來吃的師父,竟在一日夜之後,安詳往生,無論如何實在令我難以相信,這是一件事實。
記得八日晚上師父吃完飯後,陪師父念一○八遍的往生咒。念到一半,老人家突然停下來,冒出了一句「中國佛教會」,我就問師父說:「中國佛教會怎麼了?」師父說:「以前我也是中國佛教會的人。」我接著問:「你要佛教會怎樣?」師父說:「沒什麼?隨他們作。」聽師父這麼說,我竟然接著問:「師父您現在心裏最想做的是什麼?」師父說:「我要講經。」也不曉得我自己怎麼了?竟然接著問:「好!師父您最後說一部經給我們聽,以您的修持說一部經給我們聽,好不好?」師父說:「好!好!」說完,師父又接著念往生咒。念完一○八遍,我就說:「師父已經一○八遍,您可以回向了。」師父說:「我不回向了。」看師父的樣子,我也不勉強他老人家,只好問他說:「那師父要做什麼?」師父說:「我要念佛。」就這樣我又陪師父念佛了。念了一陣子,師父想睡覺,就服侍他老人家上床,由侍者陪他老人家,我上樓洗澡、吃晚飯。將近九點,因不放心,就再去探望師父,當時韓太太(藥劑師)在照顧師父,看師父的樣子與吃晚飯時不一樣,也就開始擔心起來。過一會兒,慧見師進來,要把墊高的枕頭除下時,師父隨著慧見師很大聲地念了四聲「南無阿彌陀佛」。直到十一點左右,師父用他的左手,要撥開上衣的扣子。由於我沒有經驗,所以師父的左手一拿上來,我就幫他拿下去。彩霞姑與張董事長太太對我說:「慧嚴師,師父可能要換衣服。」後來由侍者摸摸他老人家的身體,果真全身是濕淋淋的,慧見師就叫侍者幫師父換上乾淨的衣服,此刻大家心裏也都有了預感,「南無阿彌陀佛」六字洪名,開始廻蕩於方丈室。
九日早上八點多,姚春雄醫師前來診斷,建議可以冒險送醫院,但沒有把握。九點前月基老和尚前來探望師父,在送醫院與不送醫院,進退兩難之下,我們只有向他老人家請示。月老的心情似是很沉痛的樣子,他老人家指示我們說:「不要送了,不會有事的,阿彌陀佛會救你師父的,好好讓師父靜靜,好好替師父念佛。」在月老離開蓮社以前,交代我們說:「好好替師父念佛,對了!替師父求大悲咒水,擦擦他的嘴唇。」在徒弟與信徒之間,為送醫院不送醫院而爭論的情況下,我們遵從月老的指示,求大悲水,念佛。
午後五點半,常住有位老修行告訴我說:「師父兩隻脚已經敞開,從現在起,你不要離開師父的身邊。」看了此情形,勉強抑制住悲痛的心情,隨著大眾念六字洪名。也不時地為師父擦去臉上的汗珠,及用大悲咒水擦師父的口唇。看師父安詳地睡著,張著口,右手緊扣著念珠,左手像撥小念珠態,無聲地隨著大家念佛的情景,慶幸師父多年來的修行,功有所成,但為即將失去一位親近二十多年的慈祥老人,內心的哀痛,無可言喻,悲欣交集的心情,使我忘了一切。不!不僅是我一個人有此感受而已,我想常住大眾,信徒都懷有此心情才對。大家都忘了自己跪在方丈室,念六字洪名,已經過了多久。信徒進了方丈室,就不想出來,為了維持室內空氣的新鮮,我們一再請求他們到室外念佛。但是大家仍然捨不得離去,方丈室內外一百多位出家在家徒弟,含著悲痛的心情,大聲地念六字洪名。午後七點三十六分,師父的眼角,滲出了淚水,當時我交代人去通知正為兒童佛七而忙的當家慧見師上來。同時靠近師父的耳邊,許下了繼師之志,養師之心的心願。慧見師上來了,我告訴他情況,他靠近師父的耳旁,對師父許下了他自己的心願。過了九點,師父嚥了二大口氣,留下了一大串離別(或許是喜見阿彌陀佛)的淚珠,朝著我們微笑一下,再嚥下了最後一口,就溘然往生了。此刻,全體大眾強忍著悲慟的心情,化哭聲為佛名,聲聲頂雲霄。
夜深了,師父安詳地睡在方丈室,說他老人家已往生,誰也不願相信。十日零時四十分起,那往生時張開的嘴巴,自然地慢慢合攏,僵硬的上唇也柔軟起來,臉色也逐漸恢復生前的樣子,直到午前二點五十分,上下唇完全合攏,臉色也完全與生前一樣,只是滿臉的汗珠,仍然沒有消散,鬍鬚似乎也長的特別快。十日早上九點多,由男眾弟子為師父作香乳沐身以後,直到十一日入殮為止,七眾弟子以「南無阿彌陀佛」,陪伴著安詳地睡在方丈室的師父。
師父!您老人家晚年的心願,是要創建精進佛七的道場,如今清涼寺的大悲殿業已完成,可以供人打精進佛七,這是您的心願已了嗎?可是我七眾弟子的心願卻未了啊!大眾多麼祈望您老人家能多住世幾年,領導我們修持啊!您老人家放下了一切,安然往生,卻也留下一些玄機給我們,要我們去參。農曆六月十三日,您老人家從臺北彌陀精舍,要回鳳山時告訴美惠說,您要回蓮社住二十天。當天晚上九點多回到蓮社您老人家也同當家慧見師說,您要回來住二十天。沒想到從您老人家回來到您往生,正好是二十天,這是巧合,還是您老人家早已算好了呢?幾天前您告訴慧見師說:「馬來西亞的佛七,妳幫我辦,可能我不能去。」您往生的三天前,告訴彩霞姑等,說您要去了,害得彩霞姑、張周月等緊張得很。奇怪的是您老人家長年抱病,高血壓、糖尿病等纏身,使得您吃藥是離時不隔日的。可是您往生前一日,醫院檢查的結果,血壓、血糖、心跳……等都是正常的,這是怎麼回事呢?又八日晚上,您老人家說要講經,要講最後的一部經,是什麼意思呢?是九日無言的助念往生經嗎?平常您晚課以後,念完一○八遍的往生咒,一定作廻向,為什麼八日晚上您不作廻向呢?愚蠢的我,實在參不透,只有留待他人來參了。(完稿于鳳山佛教蓮社、七五、八、二十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