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歷史之三—方甯書老師訪談錄(二)


訪問者:卓遵宏、侯坤宏
記 錄:周維朋
時  間:2005年3月8日(星期二)
地  點:中華佛教文化館

東初老人、聖嚴法師與我

我先談一件事情,是一樁很有意義,也算是一件公案,不妨藉這個機會來提一提。話說白聖長老還是中國佛教會理事長的時候,有一天,在文化館陪師父東初老人家用齋,用齋之後,我們坐在廣東才子梁寒操先生法書「印經紀念堂」匾額下方沙發上邊飲茶、邊聊話,從泰國的僧王談到白聖老法師名片上僧王的頭銜。

東老人這時候話題一轉,他把自己比喻成蔣介石總統,他說聖嚴法師就好比蔣經國,他是半開玩笑,半認真的說:「蔣經國怎麼可以和毛澤東來往呢?」我很訝異,東老為什麼把白老形容為毛澤東那樣的人呢?

這件事我曾面告過聖嚴法師,他聽了之後只說:「哦!師父是這樣說的嗎?」後來讀到印順導師紀念東初老人的文章,在東老圓寂之後,出版了東初老和尚紀念集的時候,印順導師寫了一篇文章。他的題目就是〈我與東老的一段往事〉,這才使我恍然大悟,原來東老與白老,兩位老人家之間還有這麼一樁不為人知的往事,難怪先前先師東老問過我對辦理宗教教育的意願,徵詢我的意見,其後也就不再提起辦宗教教育這件事情。我想起來一幅對聯,「佛云不可說不可說,子曰如之何如之何」,說了不可說,又當如之何。這裡我特別摘錄印順長老的一段文字,證明我講的過去這一段公案的事實經過:(參見《我與東老的一段往事》「東初老和尚永懷集」23頁) 我記得最清楚的,也許就是最後一次的晤談。民國五十四年,華僧大會開會前夕,道安長老與東老,同來慧日講堂,提議創辦佛教大學。事情是這樣的:張尚德先生與佛教文化館東老有聯繫。經張尚德先生,知道中國文化學院張曉峰先生,想在文化學院旁邊,建佛寺(佛塔),講佛學,希望與佛教界合作。東老想趁世界華僧長老回國的機會,發動倡辦佛教大學。在文化學院旁邊,佛學以外,可以在文化學院受課,減去不少的人力、物力;而與文化學院合作,也可以免除立案等困難。這是好機緣,所以東老約道安長老合作;道老又提議邀我參加。這件事,我是萬分贊成的。不過我以為:辦佛教大學,是大事,怕三人的力量還不夠。而且,這個時代的通病,儘管是好事,如沒有自己一分,每每會從中破壞。如有人在華僧長老面前,說幾句洩氣話,也就不成啦。所以建議,最好將辦大學一事,推介到華僧大會,由海內外大德來通力合作。我的意見,得到東、道二老的贊同,決定由道老向籌備華僧大會負責人提議。起初,反應相當良好;張曉峰先生並在中國文化學院,舉行茶會,招待華僧大會的代表們。但事情的發展,往往出於意外。華僧大會決議籌辦佛教大學,但在籌備人中,卻沒有原始建議者東老,東老也許無所謂,我總覺得豈有此理!大會結束後,一切由會長白聖老法師及悟一祕書長負責。聽說曾遍訪僑界長老,請作經濟的支持;在國內,也曾一再召集尼師們開會。不過後來如何,誰也不得而知了。這件事,我應該負點責任。我固守原則,不知通變,總以為佛教大事,得大家通力合作才行。不知這個時代,除了為自己,是沒有辦法的。二十多年來,佛教界的大事,除了為自己而大幹大吹外,哪一件是為佛教全體著想的!當時,如支持道老與東老合作,也許勉強的成立起來,不理想而漸有進步。當然事實不一定這樣,但還有萬一希望,但一經推介過去,就命定的不成了!這件事是過去了,不過回憶起來,對東老實在抱歉得很!

我讀了印老這段文字,總算弄明白了箇中原委,東老把這自己比成蔣介石,把聖嚴法師比喻為蔣經國,不是沒有道理的,在家人講血統,出家眾講法統,聖嚴法師既是東老的法嗣,東初老人與聖嚴法師是師徒關係,正如同蔣介石與蔣經國是父子關係,應該是一樣的。

我接著講東老的第二件事情。

我非常感謝先師東初老人的,就是我跟他好像有一段殊勝的因緣,在佛教界,尤其像東老這樣當代的高僧,他能夠為在家的居士,一個師父、一個徒弟這樣子正式開示佛經法要,機會不是很多的,當時他為我講《金剛經》的法要是在印經紀念堂的二樓「祖堂」,師徒兩人這樣面對面,為我講經說法,時有常住比丘尼師送水果或茶點上樓,老人會對她講:妳聽不懂的,下去吧。寗書何德何能,豈不愧煞?

給我講《阿彌陀經》是在一樓的紀念堂,有一件事情我受益良多,而且終身不忘,非常感謝他。

談到他開始跟我講解佛經法要的時候,一個最好笑的笑話,我問他問題的時候,凡是我提出問題,他就說我浙江話鄉音太重,他聽不清楚。我就說,你跟我講了半天,你的蘇北腔,那不是更聽不懂嗎?他講好!好!好!那這樣子好了,你問問題的時候簡單一點,我講的不清楚的地方就用筆來寫好了。於是我和老法師答問的緊要話就用筆寫在便條紙上,東老圓寂,聖嚴法師回國,我還拿給聖嚴法師過目,嚴聖法師要我留著做紀念,現在不知道塞到哪裡去了。

下面一件事情就是講到,有一天早晨,東老來電話邀我上午到文化館一趟,替他辦點事情。大概在10點鐘左右,我走進文化館的印經紀念堂的時候,我看到曉雲法師率領弟子多人跪在東老座前,聆聽東老的佛法開示,我用手示意要他們起來說話,東老人只是輕輕的,微微向我點頭,示意說他知道我來了,要我坐在他旁邊,旁若無人地繼續作他的開示。我只好坐在旁邊,與曉雲法師和他的弟子們一起做一個旁聽生。

在曉雲法師一行人離開之後,我一時興起,想請東老幫忙畫一幅觀世音的聖像,因為曉雲法師擅長佛教藝術,他對佛教的佛像畫得很好,所以我想請他幫我畫一幅觀音像在家裡供奉。東老人毫不假思索地立即就告訴我:「不用了!」他自己有一幅溥畬畫的觀世音像,送給我就好了。

我不是一個文物收藏家,我只是一個佛教徒,想有一幅觀世音像在家裡供奉而已,所以,我一聽說是宣統皇帝的弟弟溥畬畫的,我當下就表示婉拒,深致感謝,我沒有要索取的意思。因為溥畬的畫很名貴,很值錢。

我認識曉雲法師是因為我曾經奉東老人的命,幫曉雲法師講過辯證法的要義。我記得我還送他一本書《黑格爾的哲學》,給曉雲法師做為紀念。曉雲法師個人舉辦過幾次佛教藝術的展覽,他都寄來邀請帖,邀請我去參觀。在臺北市新公園(現在稱為二二八公園),這個臺灣省立博物館展覽,有一次我專程去參觀過,欣賞他那些莊嚴的佛像,佛教的藝術。

在東老圓寂之後,我曾經向聖嚴法師提到這一段往事。過不了幾天,聖嚴法師發現了那幅國畫大師溥畬畫的觀音像,他就跟我講:「畫是找到了,但不送給你哦!」我笑一笑,聖嚴法師是對的,我本來就沒有想要的意思!

我想再講下面一件事情。我有好多次陪侍東初老人坐計程車出去辦事情,在坐計程車時,有兩件事是很有意義的,當時我認為很好笑,後來想一想,這正是東老在旁敲側擊,在訓練我做人處世的道理。

一件是坐計程車下車的時候,他就問司機先生:「老人有沒有優待啊?」司機先生說:「我們是一視同仁,沒有特別優待。」他又問:「那出家人有沒有優待啊?」司機又說:「沒有啊,我們沒有這方面的優待。」他說:「那糟糕,我身上沒有帶錢哩!」

剛開始的時候,我不知道他在講什麼,我就示意下車我付錢好了。下車的時候,他付了錢,在路上他就跟我講,你知道現在社會的不安,計程車不是司機搶別人,就是別人搶計程車,我們為了平安,一定要讓人家感覺到我們是沒有錢的,斷了他們的貪念,所以我們要處處表示我們是沒有錢的人。

有時候早晨我們會到豆漿店喝豆漿,他是不吃甜的,喝豆漿都是喝清漿,就是不加糖的豆漿。吃完以後,要付帳了,他就跟豆漿店的老板講:「沒有加糖是不是要便宜一點?」老板說:「加不加糖,糖加多加少都是一樣的。」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意思了,我就笑一笑,也不插嘴。他錢是照付,只是問一問而已。他問的也有道理,根據使用者付費來講,他沒有加糖,錢應該要少算一點,否則這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嘛。但是他也沒有大張旗鼓來說這件事,意思就是說,雖然這是一件小事,但不是很公平,是不是在暗示我,做人做事不可以太馬虎,不得而知!

有一次我陪他坐計程車,我要付錢,因為我們佛教徒,尤其是在家的佛教徒,都是護持道場,護持法師,當然由我來付錢。東老說:「跟著師父出來還要你花錢嗎?」於是他就付了錢。這是頭一天的事情。到了第二天,他又要我同他去辦一件事,下車的時候我就沒有搶先付錢,但他卻說:「跟師父出來一起辦事情,你不帶錢的啊?」我說:「有啊!」他說:「那你不付錢?」我是想,我要付錢,你說跟著師父出來不用付錢,現在我不付錢,你又說我為什麼不帶錢。

正在這個關鍵時刻,我悟出一個道理出來,原來做任何事情,主動才有自由,因為你採取主動以後,才有你諸多的方便,有你充份的自由。所以其後,我要付我也自由,我不付我也自由。他笑一笑,大概知道這個方居士已經領會出來這個道理了,但是他也不特意說他是在開導我,我也不特別感謝他開導我。

講到這裡,我就想到民國66年10月30日,他打電話給我,要我陪他到花蓮,說飛機票已經買好了,特別交代我帶照相機,我那臺相機還是臨時向王宗漢教授借的,到現在王教授還提到這件事情,就是因為我和東老合照的相片,他說是用他的照相機照的,那架相機很有歷史價值。

10月31日,我就專程陪東老到花蓮,出門之前,鑑心師就跟我講,無論如何第二天一定要請師父回到文化館。我問他為什麼?他說因為那天是老法師70歲的生日。我才想起來,東老是要我陪他到花蓮去避壽。

到花蓮避壽有幾件事情不妨提一提,第一件事,在花蓮的佛教蓮社,主持方丈聽他的口音好像是東老的同鄉,蘇北腔調,因為我口袋裡邊沒有帶很多錢,他一到那邊以後就說,方居士供養二千塊!他曉得我口袋裡錢帶得不多。我就向方丈說明,這是我師父放在我這邊的錢。中午用齋的時候,他取來供佛用的裝滿飯的銅杯,將一杯飯倒到我碗裡,我直覺想,既不雅又不衛生,但是在方丈面前我也不便問,也不便表示態度,後來方丈告訴我,在他們認為是增加智慧的,應該感謝你師父才是。當然不能以現代科學來看,這是一番好心祝福的意思。

花蓮避壽的第二件事情是在天祥那邊有一間禪光寺,在太魯閣長春橋那個地方,我們在禪光寺休憩。東老要我到對面,禪光寺前面有一條很深的谷溝,上面有座吊橋,距離不遠,他要我到對面的山上撞鐘,他說他喜歡聽空谷鐘聲,要我去敲鐘,於是我就走過吊橋去敲鐘。我回來以後,他又叫我過去,他說你敲鐘的聲音再大一點嘛,我又走過吊橋再去敲鐘,又再回來的時候,原來他是在注意看我走吊橋。他說他在民國45年前後,跟多位法師為了宣導《大藏經》,曾經經過那個地方,他就不敢走吊橋用爬的。他看我大搖大擺走過來走過去,他覺得很奇怪。當時我就想到,東老那麼率真,這就證明了老法師是個禪者,禪師的風範,直來直去,坦坦蕩蕩,毫不掩飾,不是像有些政客,自己認為自己好像很偉大的樣子,他那是什麼就是什麼,說什麼就說什麼。他常常也告訴我:「是什麼就是什麼,做什麼就做什麼。」其後他要我以禪光寺的寺名,寫一首詩也可以,寫一首對子也可以,我記得我當時做了一幅對子。去過那個地方的人就會發現,禪光寺四周都是高山,我突然之間靈光一閃,就用山的形象來寫,山的形像就如而且的「且」,「禪如天地,天且高,地且厚;光同日月,日之升,月之恆」,工整不工整,好不好是其次的問題,我只是交差了事,師命難違,要我寫我就信口這樣胡謅。

黃昏時候,他要我在禪光寺附近走走看看,他自己一個人坐計程車到現在花蓮慈濟,證嚴法師和幾個比丘尼那裡去,很辛苦在那裡創開道場,他去看他們,等於是去鼓勵鼓勵他們,他也會布施一點錢。回來以後我以為他晚上就住在禪光寺,他過午不食,我吃了東西以後,他就在房間裡打坐,我看他年紀老了,離開牆有點距離,坐在那邊,我拿了一床棉被放在後面,他要靠就靠,不靠就不靠。然後我就坐在他的對面,也有模有樣,靜坐在那個地方。好一會兒後,他講:「我們下山去住旅館好了!」後來我們就下山。那時候已經很晚了,沒有車子,就在長春橋,那裡有管理人員。晚上天氣涼,我請東老在管理人員的辦公室休憇,我站外面攔車子,他說不,他要我在裡面,他在外面。他說開貨車的人,看到我一個老和尚,一定會停車送我下山的。後來我們坐了一輛運木頭的卡車,到了花蓮市。金剛經有云:「佛告須菩提:『爾所國土中,所有眾生,若干種心,如來悉知。』」東老修行功深,自然人情練達,世事洞明。

到了花蓮街上訂好房間之後,東老講他要先洗澡睡覺,要我到街上去走走,逛逛看看,一個人閒逛好不寂寞,我只逛了一下子,買了兩個大理石球回來,他已經上床睡覺了,他跟我講,我怕旅館晚上不一定有熱水,我把熱水給你接好了,你洗過澡你就睡覺好了。於是他就先睡了。我心裡想,應該是我侍候他的,反過來是他照顧我,幫我接好洗澡的熱水,後來洗完澡我也就睡了。天亮後,他說:「你真的很會睡耶,我先睡,你後睡,我醒了你還沒有醒。」

說起來也很奇怪,我同他一起到花蓮鯉魚潭照相,那邊有天主教的神像做背景照相,照了好幾張照片,一張都沒有洗出來。倒是在天祥這張有佛塔的照片非常清楚。東老說話做事,很意思的哦,他說這個照相老是照前面幹什麼,我坐在這邊,你從後面幫我照嗎?我沒有答腔,也沒有從後面幫他照相,自東老人圓寂之後,我經常懷念他老人家,也很想多多在他身邊幫他做一些他想要做的事情。

出門的時候,鑑心師跟我講,要我勸他回來,於是我想盡辦法勸他回去,他講:「出來玩又說沒什麼好玩的,是不是鑑心師跟你講要我回去?」我說她是有講,要勸他回去。我們到飛機場check in之後,還有一點時間,附近有一間大理石的禮品店,我在看一個大理石的花瓶,他在旁邊問裡面的服務員,他說:「這個花瓶看起來很漂亮,可不可以用開水煮啊?」服務生說:「那怎麼可以啊?」他就告訴我不要買了。走出來的時候,他對我說,你對這些東西不在行,這個看起來很漂亮,如果有一點瑕疵,他們用蠟補起來,光光亮亮的,看不出來,用開水一煮就原形畢露了。

從這些小地方來看,天下的學問真是一通百通,也就是處處留心,處處留意。

後來我就同他一起回來了,這是他圓寂前一個月發生的事,12月15日東老就圓寂了,11月1日我同他從花蓮一起回來,他出去玩,身體還好好的。

東老非常強調:「歷史是自己寫的」,而且他也寫了很多佛教歷史的著作。講到此地我又想起來另外兩件事。

東老跟我相處好像不是今生今世的因緣,好像是前世前生的一種因緣。如果講到東老對我的觀感,對我的印象,多多少少受了人家在他面前老是讚美我有關係,像能仁高中的創校校長劉雍熙先生,這是安徽的劉校長,還有一個湖北的老國大代表黃一鳴先生,他們兩個人在跟東老相處的機會,常常會稱讚我,說我如何如何,做人如何如何,讀書如何如何,做事如何如何。東老只念阿彌陀佛,說他們不認識我。黃代表告訴我這一檔事的時候,我對他說,我也不認識我自己!

另外有一個人我也要提一下,東山高中國文老師張彥琴小姐,她也是東初老人的皈依弟子。這是非常難得的,她每一年農曆新年的初一,一定到北投的文化館給老法師拜年,就是東老在66年圓寂之後,一直到現在,她還是每一年的大年初一都到文化館來拜老法師。這種堅持、精神,真正是難能可貴,在今天的社會有這樣年輕的人,尤其她是個女性,真是讓我佩服,所以我特別提出來。現在她當然不年輕了,我很少看過女孩子這樣子文靜、秀慧,講話聲音都是輕輕的,慢慢的,甜甜的,很可愛的,當然就這件事情來講是非常可敬的事情。什麼叫做成功?這個就叫做成功。所以有人問我,有的人追求成就,有的人追求成名,有的人追求成功,究竟在追求什麼?我說我追求自我完成。

自我完成就是說我不去跟人家比較,比方說登山,我登上東山,你登上泰山,也許你會說:「東山算什麼,我今天跑到泰山。」但是我不跟你比,我跟我自己比,我完成一件事情了我就認為完成了,如果跟人家比的話,人比人氣死人,沒辦法比的。所以在這個地方我悟出一個道理出來:生活物質的享受,要去跟比我們差的人比,品行、道德、學問這方面要跟比我們強的人比。我想到孔夫子講,「無友不如己者」,拿現實的社會來看的話,發了財的朋友,不一定還是朋友,做了大官的朋友,也不一定還是朋友,唯獨很有道德修養的朋友,一輩子都是你的朋友。

所以我特別在《論語》「無友不如己者」上面寫上,「以道德可」,我們講學問比我們好的,學問太好的,要配合修養,否則的話他認為你的知識不夠格跟他討論問題,一個大學生跟一個小學生做朋友,光從知識來講是沒辦法做的。

權力、金錢、學問都很難,唯獨就是品德、道德修養,道德修養愈好愈高他愈不忘本,他愈照顧不如他的人,他愈鼓勵後進,他愈扶助弱者,他愈懂得以大事小是仁者的道理,像和東老一起出去玩,他在旅館還幫我接洗澡的熱水,如果他是長官,我是部屬,他才不幹咧!甚至於他還等著你回來幫他接水咧!

大德昌石油化學工業的老董張伯英,他曾經請我吃過幾次飯,我都是不修邊幅去的,他跟人家介紹我是他的忘年之交,這樣好、那樣好,就是不修邊幅。

講到穿衣服,以前法鼓山基金會秘書長戚肩時中將,他每天都是服裝整齊,儀容整潔的,我跟李志夫教授兩個人是比較隨便的,所以有一次聖嚴法師講,他沒說我們不好,只說戚將軍的服裝很講究,每一天都穿得很整齊。

民國65年,悟明長老在日月潭玄奘寺舉行升座典禮,我陪東老去參加,我們到臺中霧峰的萬佛寺,晚上就住在那邊。因為東老在佛教界的聲望極高,一號法師寮就是東老,其他的長老、法師就住其他的法師寮。這不只有萬佛寺如此,很多寺院道場都是這樣子的。在家眾善男信女,多半是住大房間,很多人一起住通舖,我很不習慣,我就跟東老講:「師父你在這裡休息,我到臺中市去住旅館。明天一早再搭計程車來,陪你到日月潭。」他一聽就說:「你去住旅館,我也去!」他跟萬佛寺的住持說,他要陪我一起去住旅館。萬佛寺就說要幫我找房子住,幫我找了一個法師寮,我就住在那邊。講到這裡我有一個個人的看法,寺院道場如果分出家眾跟在家眾,這是不好的,如果因為寺院的房舍不夠,僧寶為尊,在家眾擠在一塊,這是可以接受的。以現在的經濟條件來講,一個人、兩個人的房間不夠的話,可以住四個人的房間,不要弄通鋪,弄成上、下鋪。我認為應該這樣改進,不要分在家眾、出家眾。當然我們不是要爭權利,而是講住的方便跟衛生,提高寺院的生活品質。不是說我們信佛還要計較這個,我是說要改善環境,如果要計較的話,佛陀在《遺教經》認為出家眾應該怎麼樣過日子的?現在為什麼不是這樣子?日中一食,樹下一宿,一件衣服一輩子,現在辦得到嗎?生活應該隨著時代的進步而改善,精神方面也要發揮原始的修為精神。

第二天到日月潭參加過悟明長老的升座典禮後,我們就轉到溪頭遊覽。這時候東老閩南佛學院老同學戒德老和尚,想跟我們一道去,於是我們三個人就一起出發到溪頭,在溪頭住在明山旅館。晚上東老不用晚齋,他跟我講:「你去隨便吃點東西吧!」我往外走的時候,戒德老和尚要跟我一起去,東老就講:「哎!放他個自由嘛!」後來我們兩個還是一起出去外面隨便吃個饅頭、青菜豆腐湯就回來了。

我們住的旅館房間,有一張大床和一張單人床,我們回來的時候東老已經睡在單人床上,東老說:「我怕山裡面晚上沒有熱水,接了一池熱水在那邊了。」戒老講:「你那麼慈悲哦!」東老說:「又不是幫你接的!」我就趕快跟戒老說:「你先用。」後來我跟戒老同睡大床,東老就又說:「晚上你只有半張床,要文靜一點。」我跟戒老說,我睡下去是什麼姿勢,醒來還是什麼姿勢,很少翻動的。戒老竟說:「愛護徒弟也不要愛護到這種程度啊!」

第二天到櫃臺算帳的時候,老法師開口問旅館的人:「對老人有沒有優待?」服務人員說:「有,我們對老人是有九折優待的!」老法師又問對出家人有沒有優待,服務員說:「沒有。」老法師竟說:「糟糕!我們錢帶不夠啊!」我在旁邊一句話也沒有說。最後老法師說:「你們那個房子有蚊子!」

後來我們到了竹山的德山寺,幻生法師在那裡掛單養病,東老跟戒老兩個就上樓去看他,送一點錢給他,買買補品,順便供養德山寺。回頭我再講幻生法師和東老寫文章的事情。

從我們到日月潭去這件事情,到花蓮去這件事情,前後兩次住旅館,他都會照顧我,有長者慈愛的風範。我一向講的,老法師把我們當小孩一樣照顧,其實我了解是因為要消除我們一種虛驕的心理,總覺得自己這樣不錯,那樣不錯,與人相處好像覺得自己還高人一等。所以以他這樣一代高僧,能夠「以大事小」的作風,我們今天講到大的問題,像臺灣,我們就不懂得「以小事大」,臺灣這麼小跟大陸怎麼相處,「以小事大」是智者,大陸也不懂得「以大事小」,是仁者,所以我們才會老是有吃緊的兩岸問題發生。個人是如此,天下國家大事也是如此。

我下面講的是一種宗教的體驗,我只講真假,不講對與錯。在民國63年11月某一天的早晨,夢見與十數位高僧在一起,東初老法師是其中一人,似乎是在一處遼闊的原野上,我突然大聲地呼叫:「我得道了,我已經得道了!」當時有人問我說:「人家吃飯,你也吃飯,人家穿衣服,你也穿衣服,與人家完全相同,你怎麼箇得道法?」記得我是這樣說的:「人家吃飯是為了養身子,養好身子再吃飯;人家穿衣服是為了護身子,護好身子再穿衣服,我不同。我吃飯穿衣,護身養身,身體強精神好,可以盡心力服務社會,服務國家,服務人群。」

這是一個夢境。夢醒之後就抓起電話向東老報告事情的經過。我把這段經過寫在一本書上,那天突然翻到了,我覺得很有意思,談到東老和我之間的事情時,剛好也可以做為內容來說明。那時候我住在北投文化一路30號,是63年12月16日寫的。

東老常常頂多講「阿彌陀佛」,其他的都不講。

講到夢境,我老婆有一次跟我一起,東老在農曆年前請了一些人吃年夜飯,有一位張老先生我也不知道是何許人也,我們同坐在一桌,他幫人家看相,我跟我老婆也不吭聲,只顧吃飯。那一位老先生突然指著我說,「要我到自己的夢裡去找自己,實現自己。」這是很奇怪的事情。

有一天早晨,我起床後在床上靜坐,說也奇怪,我看到東初老人右手拿支拐杖,左手拾一件背心,到文化路來看我,他在離開我們家還有7、8間房子的地方,正在過石橋,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看到他。我就跟翠昭講:「師父來了!」她說:「又沒有打電話來,又沒有敲門,怎麼來呢?」我說:「看到了!」她說:「我們在後面的臥室,怎麼會看得到呢?」我講:「他在石橋上要過來了,手裡拿什麼東西,穿什麼衣服,我要趕快穿好衣服。」

我把房門打開走到院子裡,他拿著拐杖從外面走過來,我就向門外叫:「師父您早!」他說:「你怎麼知道我來了?」我說:「你手上還拿著背心!」他一聽就說:「阿彌陀佛!」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,像聖嚴法師閉關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情形出現,叫什麼「空間粉碎」,就是沒有空間的阻礙。這個說來起怪,不可思議吧!這是宗教體驗的第二件事情。

第三件事情,有一天早晨,老法師打電話找我到文化館同他吃早點,到了文化館後,一見面他就問我一個問題,他說:「如果你爸爸、媽媽在跟前,你會怎麼樣?」我一方面找椅子坐,一方面回話:「如果我爸爸、媽媽在我身邊的話,他們每天罵我一頓,我這一天就很充實。」他嘆了一口氣說:「如果我爸爸、媽媽在我跟前的話,每天打我一頓才好過!」這很奇怪,就是因為他想這件事情,打電話叫我去,沒有想到他問我的答案,跟他心裡想的一樣。要是現在年輕人說不定會想,爸爸、媽媽在跟前,那好啊!我可以向他們拿錢。我說罵一頓,他說打一頓,這是相印。以前我都是從科學的眼光去看,其實宗教要還給宗教,中外的宗教,正當的宗教,與人類的歷史同時開始,這是有形無形的問題。所以我想到天地、宇宙、人生,真的是不可思議的,我並不以迷信來看,這件事我也很少跟人家提,我跟志夫兄談過,李兄在我寫的「也是詩」這本書的序文裡有說到這件事情。

東老圓寂的前一天,12月14日早晨,(還是15日當天弄糊塗了)邀我同他一起吃早飯,吃了早飯,送我到門口上車,我莫名其妙地問他:「都交代好了?」他講:「都有交代,你安心好了!」因為聖嚴法師在國外,文化館裡有幾位常住女眾,我又問他一句:「女眾也有交代?」他說:「都有!都有!」他一直站在階梯上沒有走,講了一句話很有意思話:「你不扶我一把?」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很慚愧,陪老和尚在一起怎麼不懂得扶他一把?我回頭走上去扶他下來,一起走到對面地熱谷大南汽車站牌。

第二天晚上東老圓寂,在他圓寂那個時段,我跟臺灣美術館館長劉欓河兄在臺北火車站的鐵路餐廳餐敘,因為他要搭火車回臺中去,我坐立不安,怎麼樣都覺得不對勁,劉欓河上車的時間還沒到,我也不好離開。於是我就說:「時間還早嘛,我們換一個環境好了。」我們就到館前街的站前餐廳喝咖啡,剛剛坐下來又覺得心神不寧,我只好說,不送他上車了,時間到了他自己上車。我一回到家,翠昭就告訴我,老法師走了。我一聽就說:「他出國怎麼沒有告訴我?」她說:「不是!」我心想糟糕了。她說當家的鑑心師打電話找我好多次了。我馬上就趕到文化館,我看到老法師躺在方丈室,我向他頂禮,我站起來,把他的棉被拉好。我想起一件事,有一天晚上他留我在文化館過夜,講完話後他離開,過一會兒又進我房間,講講話再離開又再進來,我說明天還有課,要先睡了,他就幫我蓋好被子。結果他圓寂的時候,我幫他蓋被子。因為我同他相處許多年都沒有行跪拜頂禮過,他也從來沒有苛求苛責於我,常說俗套免了吧。

聖嚴法師從美國趕回來後,有一天晚上把保險櫃打開看東老的遺囑,上面既沒有聖嚴法師,也沒有方甯書。晚上我回到家,在院子的信箱裡有一張基督教的福音傳單,標題寫著:「看不到,等一等!」我也不疑有他。第二天我在臺北世界新藝工業股份有限公司與吳長明董事長談話,吳董是我杭州同鄉、軍校同學。聖嚴法師打電話給我說:「師父的遺囑找到了,上面還有你。」我即跟他說,我的名字是加上去的。他反問我:「你怎麼知道?」那是我陪東老到花蓮避壽的月初,他立遺囑,寫了6個名字,沒有給我看,只是說文化館成立財團法人,他寫了6個名字,我說:「師父,不對的,應該單數,不應該雙數。」他上樓去把遺囑放好以後,又從樓上走下來,對我說:「這一回我不聽你的了。」我說:「師父你把我的名字加上去了吧?」他還是說:「我不聽你的就是了!」所以我說我的名字是加上去的。

剛才講的宗教體驗,既不可思議,也不足為外人道也,這是我自己過去的經驗。東老跟我們相處就好像是家庭的長輩一樣,我記得有一年過年,東老送5千塊錢給翠昭,過年時可以辦一點年貨,但翠昭不肯收,他講:「你不要,還要我去菜市場幫你買魚、買肉、買雞啊?」他對她也很好。我記得翠昭生方立宇後做滿月時,要吃啊!補啊!身體發胖很多,東老就開玩笑說不能再胖了,否則,胖到上廁所手拿衛生紙都擦不到屁股,他就好像一個長輩一樣。小兒立宇慢慢長大後,東老就對他說:「你到公公這邊來讀書吧!」他說:「你這裡又沒有肉吃!」東老就說:「那我每天給你一隻雞好了。」東老對我說過,他沒有眷屬,我們就是他的眷屬。

我們並不是說從他身上得到什麼,但是他對我們這一份關懷,我們始終是非常感恩的。人家說:「東老這樣子關心你,這樣子成就你,這樣子愛護你,你也總是放下自己的工作幫東老,替東老效力。」我說我自己是微不足道的,所以我不談我對東老有什麼幫忙,對東老有什麼護持。後面我談聖嚴法師也是一樣,我也不會表功。

東老的著作、思想

中共全面叛亂,國共鬥爭,談談打打,戰火連天,血腥遍地,整個大陸陷入人間煉獄,民不聊生,共黨仇視宗教,迫害教徒無所不用其極。

東初老人是民國38年春天,來到臺灣。來臺灣之前在大陸上,他是江蘇焦山定慧寺的住持方丈,也是焦山佛學院的院長,曾經創辦《中流月刊》。

東老年輕的時候是少年得志,這邊我講一個故事。民國64年,我陪東老到中南部去走訪,到鳳山佛教蓮社看煮雲法師,我們一同上樓到煮雲法師的方丈室休息的時候,東老走前面,煮雲法師跟我走後面。煮雲法師悄悄跟我講,他25歲時,要去讀焦山佛學院,東老就說他已經25歲了,人家胡適之25歲都得了博士了,他25歲了還來讀佛學院,年紀不會太大了嗎?煮雲法師說:「我才25歲啊!,他就說我年紀太大不要我,後來我就在焦山佛學院當旁聽生。」

東老29歲時,不但是定慧寺方丈、焦山佛學院院長,而且還是全國「中國佛教會」的常務理事,所以到臺灣來之後,他是中國佛教會臺灣佛教分會籌備處主任。

來到臺灣之後,民國39年底,就到法藏寺閉關,42年出關,閉關三年。以後就蓋了中華佛教文化館,很奇怪,一個大陸上來的大法師,他居然不蓋寺院,而蓋文化館。民國44年發起影印《大藏經》,又創辦《人生雜誌》,晚年又創辦了《佛教文化》雜誌。他創辦《人生雜誌》的時候,像煮雲法師、成一法師、聖嚴法師、星雲法師、幻生法師都是曾擔任編輯。寫文章。他要發揚佛教文化,認為佛教一定要走入社會,佛教一定要與人民的生活結合起來,所以他強調佛教與人生的密切關係,才辦了《人生雜誌》。他的思想非常進步的。

後來的《佛教文化》就好笑了,登記的時候發行人是東老,編輯人是方甯書,他編雜誌就好像他過日子一樣,所以《佛教文化》那個版面沒有空白的,密密麻麻的,我很討厭,我說:「這樣子我不給你編了。」但是他還是掛我的名字,他只好自己編。

他出版的著作有《般若心經思想史》、《佛教文化之重生》、《民主世紀的佛教》、《佛法精義》、《中印佛教交通史》、《中日佛教交通史》、《中國佛教近代史》,還有《蔣總統與佛教》。很多人都佩服東初老人對佛教文化的貢獻,是發揚佛教文化的大將,對社會影響很深很遠很大。我的看法,他最大的貢獻就是他奉獻了他自己,成為中國佛教的一代高僧,培養後進,像聖嚴法師。明師高徒共同為佛教、為人類作奉獻。

我們要讚嘆一個人最好是不用你自己的語言,而是借用人家的文字來證明,是最客觀的。東老的一位同學叫做月基法師,他在〈悼念東初學長〉的文章中提到,64年4月9日上午8點鐘,東老和方甯書等兩位先生抵達本寺,東初學長幼承庭訓,飽讀詩書,加之天資聰穎,文思敏捷,在九華、在閩南,都是頭角崢嶸的人物,師友之間一致讚譽他,且認為他是未來佛教界的棟樑,記得民國20年9月18日,東北事變突起,他曾經代表閩南佛學院參加廈門各大專院校的抗日運動,表現得有聲有色,使社會人士刮目相看,對佛教徒更有新的評價。

他前面說東老天資聰穎,文思敏捷,飽讀詩書,這話不是我講的,不是我以一個做徒弟對師父的讚嘆,這是他們同學對同學的讚美,很不容易的。東老如果不是很傑出,同學不會如是讚嘆稱佩的。